6 次投诉 15 条发帖:她为何成了校园 “刺头”
发布时间:2025-07-15 02:07 浏览量:1
被冒犯的感受随时会产生。一个人被冒犯的缘由,可能是扰眠的早操广播、有杂质的饮用水、被要求删帖、晾得过近的衣服、一句夸奖别人更有脑子的评语......这些冒犯最终具象化为13封投诉信。
张桐21岁,是一名一本高校的本科生。今年1月以来,她在学校投诉了6个事件:图书馆签到系统问题、早操噪音、饮用水有杂质,还有她对比赛评委、室友、保安态度的不满。她共发出13封投诉信,与老师电话或面谈8次,在校内外平台发帖15条,被要求删掉小红书帖子2次(但都没删)。
在大学生活中,她常觉得自己的需求被漠视、情感被伤害,于是她选择不断表达。
最初的预想中,这也许是一个“刺头”处境的故事,她如何走流程投诉,如何被看待或被质疑,以及为何坚持发声?
但张桐并不是一个好斗或善辩的人,她不乐在其中,甚至不擅长这些。好几次,她需要向AI求助投诉的措辞。而意识到投诉与矛盾给人带来的负面感受时,她会一边骑车一边哭。
看上去,她更像是不得不那样做。就像德国哲学家斯文娅·弗拉斯珀勒在《敏感与自我》开篇指出,用敏感性进行斗争的核心问题是:“究竟是个人需要努力使自己变得更有韧性,还是其周围的世界需要改变?”
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。张桐的故事也是如此。它讲述了一个敏感的个体在选择不沉默时,如何与世界碰撞。这个世界,也包括此时正在读她故事的你我。
两封投诉信
从今年3月开始,每天早上七点,张桐都会被大一学生早操的太极拳音乐吵醒,声音响到有隔壁学校学生在社交平台抱怨。忍受了两个月后,她决定向学校反馈。
她做了份线上调查问卷,从论坛、群聊和朋友圈收回71份样本,其中超过83%表示“音量过大,严重影响睡眠”。她让ChatGPT撰写反馈信,随后发到教务处邮箱。
一周后,教务处没有回复,她又发了一封。过了四天,教务处称两次邮件都已收到,“均已反馈给学工部门”。她追问后续计划,两天后,教务处让她直接找辅导员向学工部门反馈。张桐找上辅导员,对方答应帮忙转达诉求,但没有下文。
两周以后,张桐投诉了另一件事。源于同学发给她的一张照片:教学楼学生饮水机的开水里有红色和白色的不明杂质。“真想举报。”同学发来三个发怒的表情。张桐回复:“我们一起举报一下!”对方没有当真,但张桐做出了行动。
走去教学楼途中,她问DeepSeek自己能怎么做。它提供的一个办法是:拨打市民热线12345,或公共卫生热线12320。她边走边拨了12320。听完事情经过,接线员让她拨打12345。第二个电话,对方帮她转接了另一个人。最后第三个人说,会有工程师联系她。
来到教学楼后,张桐像往常一样去教师休息室接水。她称之为“偷水”,虽然没有明文规定,但学生都默认这不被允许。这里的饮水机和学生使用的不同,干净,免费,提供凉水;而学生饮水机的水不干净,要钱,还只有热水。
张桐接完水准备离开,管理员走近她,严肃又低声:下次不要来这里接水了,这是给老师喝的。又指指对面的办公室:等下领导看到不好。张桐没有理睬,走出休息室后,对同伴说:(这件事)死定了,我现在就要去举报,继续举报下去。
张桐坐到教室后排,决定给市民热线写投诉信。她请DeepSeek“扮演一名专业的律师”,提供法律依据,接着她把法条复制到百度上,确认、修改。一个小时后,她发出一篇由AI整理成的投诉信。
当天下午,她跑到图书馆、宿舍楼、教学楼,拍照取证,发现几台学生饮水机均无滤芯更换告示(而教师饮水机有)、都摆放在厕所门口、还有污垢等。随后她把这些观察发在校园论坛和小红书上,并再给学校后勤部写了一封投诉信(都在AI的帮助下)。
厕所门口的饮水机
除了学生饮水机不卫生,学校对老师和学生的区别对待,让张桐更加生气。
张桐和那位管理员打过几次交道。最初她去“偷水”,管理员以为她是老师,会和她点头。一次,张桐去接水时发现门锁了,刚好管理员才离开几步,又返回来帮她开门。
后来管理员逐渐有所怀疑,问张桐是不是老师,张桐说是。但有次管理员去给教室开空调时,撞见她坐在第一排上外教课。
最终管理员不再陪她演戏,是一天中午下课后,张桐还留在教室。管理员问她怎么不走,也不让她用讲台的插座充电:万一搞坏怎么办?
除此之外,学校还有明文规定的区别对待。比如食堂二层的教工窗口,入口写着“仅限校内教职工使用教工卡进行消费”。上学期,有天张桐在旁边张望,打饭阿姨告诉她:可以买!她才知道这里也可以用支付宝。
那时起,中午下课后,她会拖延四十分再来,“吃老师不要的”——比学生档口更好吃,不隔夜,还有免费水果。张桐有时会和朋友一起来,阿姨给她们舀很多,问“这个要不要”、“不要也是要倒掉的”。
但最近,张桐被收银的人提醒:下次不要来这里吃了。她应“好”,还是继续来。在给后勤部的投诉信里,她把食堂的差别对待也写了进去。
“你也知道没有用吧”
5月下旬,因为没有收到关于早操噪音的回复,一天早上,张桐录了一个有早操背景声的视频,发给辅导员:“老师您好,今天又被吵醒了。”辅导员让她来办公室聊聊。
在办公室旁的空会议室,张桐还没坐下,辅导员就开口:你也知道这个事情(投诉)没有用吧。
辅导员三十多岁,身材不高,扎着马尾。她做这份工作已有七年,自称和学生们关系很好——她带的第一届学生现在来当地,还会找她。张桐反馈早操噪声后,她问过相关领导。但对方表示没办法,他们收到很多投诉,“投诉就投诉吧”,“不怕”。辅导员没有把这些告诉张桐。
张桐回忆,那天辅导员说自己也很烦,每天要跟着早起做操。她还透露,一位领导曾经这样回复对噪音的投诉:让学生起来跟着一起做早操。辅导员认为,领导们知道这会影响到附近宿舍的学生休息,但他们不会承认错误,“你也知道这是我们学校的风格”。
同一天中午,班委在群里转达了领导回应称,早操是“是特色,是学校长期工作,以后会推广到大二大三大四”。两名同学在底下回了问号。
在张桐4月底发放的问卷中,超过30%的人提出“取消早操”,有人写:“立刻停止 永远停止 不然就去死你们都去死吧”。也有人在论坛评论:如果能改变的话,我就吃屎。
张桐很生气,一方面因为事情没有解决,另一方面,她感到自己的声音被其他人“取消早操”的诉求淹没了,而她只是希望换个场地、或调低音量而已。
这件事的结果是,早操没有停止,一直持续到6月底期末考试周前。
2022年9月底,张桐拍摄的一辆垃圾车
6月初,张桐关于饮水机的投诉引起了学校同学的广泛支持。许多学生在张桐的论坛帖子下留言:“宿舍楼饮水机有段时间的水有股霉味”,“一年多没敢喝图书馆喝教学楼的水了,就是恶心的那种生理反应”,“我们需要更多像你一样的人”,“希望能引起重视,早点解决问题”......
小红书上,她的帖子也引发了外校学生的共鸣,有人说喝了一个月图书馆的热水,“杯子用纸擦全是红的”,还有人说“大学生命苦”、“在学校连干净的热水都喝不上”。也有困扰她的评论,比如“学生的命不是命”、“学校把学生当日本人整”......这些都被她删除了——她希望大家就事论事,不要“制造情绪”。她想达到的目的是督促学校检测水质、更换饮水机,也很怕这件事会像早操一样,因诉求不统一而改变走向。
网络上有很多人称赞张桐:“为众人抱薪者”,“而你,我的朋友,你才是真正的英雄”。她的一位朋友甚至两度用“伟大”来形容她。
但张桐说,她不喜欢大家把她放到一个“勇敢”的模板里,她的出发点就只是想喝干净的水而已。
第二天傍晚,辅导员打电话让张桐删掉小红书帖文,并叫她到办公室,与后勤部领导会谈。
会议室的长条型桌,一边坐着张桐和中年男领导,另一边是“一把手”女领导和年轻男领导。辅导员拿来几瓶矿泉水,坐在长桌的短边。
谈话持续二十分钟。领导们分工明确,张桐回忆,主讲人是她斜对面的年轻男领导,很是放松,不时调换坐姿,中年男领导一副想为学生办好事的模样,女领导全程沉默,辅导员不时点头同意。
年轻男领导表示,目前的饮水机是十年前签订的一批开水机(无过滤功能),暑假合同到期,学校会买一批新的直饮机(有过滤)。在张桐的录音中,他讲:“不是因为你投诉了才干这个事,而是因为这个事本来就在计划过程中。”他还提到学校经费短缺,但也不是不管,“条件是一步步改善的”。
张桐问及饮水机放在厕所门口的问题。他解释,造教学楼时没有考虑到专门放饮水机的地方。她问,下学期新饮水机是否也还在厕所门口。对方说:“那只能说慢慢地改进。”
张桐又问,这学期是否只能继续接原来的水。年轻领导说:“那就不到一个月了。”接着反问张桐:“我看你是大二了,是吧?怎么今天才开始关注起这事?”
中年男领导拿出招标的文件,向她证实饮水机的更换。临近最后,他向张桐表示感谢,主动提出加微信,说有什么意见就告诉他。张桐加了。离开前,他再次重申:“还是谢谢你,今天来绝对不是批评你的。”张桐心想,自己也不需要被批评啊。
在辅导员看来,张桐“很满意这个结果”。但实际上,张桐对领导们的姿态感到有些不舒服。她很希望能有人和她一起去对谈,“特别希望和会吵架的人一起。”
谈话结束,辅导员送三位领导出门去等电梯。据辅导员说,领导们在楼道里就换了面孔,向她施压,语气严肃:你作为辅导员,请做好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,不要制造舆论。并让她在学生删帖之后,向他们汇报。
辅导员后来也感到不满,“所以为什么恶人是我来做呢?通过这个事我也发现了,我被当枪使了。”
但当时她还是回到会议室,劝说张桐删帖。张桐提出自己可以修改措辞、补充后续,希望保留帖子。
“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?”
“保持我表达的权利。”
“但是我想知道你这样做,想表达的是什么?你想获得什么?”
张桐表示自己没有想获得什么,只是留一个记录。后来辅导员劝她,诉求已经解决了,“三个领导都亲自跑出来了,连一把手都过来了”,“这也是我第一次(见到)后勤亲自过来”。张桐仍坚持想保留帖子。
辅导员有些不耐烦,“为什么非得要做这件事情?”“你有用个人实践变现没有?”
张桐很不舒服,提高音调:“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在您这里理解是变现,赚取流量?”又磨了一会,最后辅导员同意她先把帖子设为“自己可见”,再把她想发的新内容给后勤部领导审核。
今年2月,张桐拍摄的教室一角
第二天,张桐没有给领导审核,就发了新帖。她当时答应辅导员,只是想着可以先离开,她也不相信校方会在审核后让她继续发。
当天中午,这篇帖子被限流,其他人看不到。张桐认为这是学校干预的结果。她拒绝了辅导员想再次面谈的邀请,认为这是“对表达权利的干预”,并希望对方就“捂嘴”的行为给自己道歉。
她给辅导员发送了一份道歉模板,要求签名盖章。模板里这样写道:“关于此前沟通过程中的一些表述与处理方式,确实存在考虑不周之处,可能对您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扰和心理压力。对此,我们表示诚挚的歉意。”
辅导员不清楚张桐想要她道歉还是其他部门道歉,便询问后勤部领导。领导表示“不可能会给的”,因此辅导员没有再回复。
据辅导员说,领导曾让她通知张桐家长,“家校合一”。她没有这样做,觉得这会更激化她和学生之间的矛盾。她还提到,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场合“被学生诋毁”,觉得很寒心——她指的是张桐在帖子中提及她施压删帖的事。比如,她记得自己没有说过“变现”的话。但在张桐的录音中,她的确说了。
“别人一猜都能猜到是我。”辅导员说,“如果她觉得我哪几句话冒犯她了,我可以道歉。但是你没必要在舆论场合去说这些东西。”
冒犯与伤害
感到被冒犯、被伤害,是张桐另外几次投诉的起因。
今年元旦,张桐去图书馆自习,根据规定,图书馆自习位需提前预约、并在半小时内使用手机蓝牙签到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她一直无法用蓝牙签到,只能每次都去图书馆办公室扫码。据她了解,确实有少数学生会遇到这种情况,老师说这是系统问题,无法解决。
元旦这天老师放假,办公室没人,她无法进屋扫码,期末复习计划被打乱。她很气愤,“为什么很大一部分人可以来签到?为什么没有办法解决少数群体?”
于是她借助AI写了投诉信。两天后,教务处转达图书馆回复称,维修期间蓝牙信号不稳,之后会恢复正常。但到现在半年多过去,问题依旧未解。
张桐在图书馆常坐位置的视野
还有一次,也是在图书馆,张桐手里拿着两个饼准备进去。保安拦下她,说不让带食物。她转身准备放在门外置物架,却听到保安还在后面指责,并跟到门外:不然搞得我们天天被说。
这话让张桐觉得受气,她问对方:我已经出去放了,为什么还要一直说?保安回她:只是说了两句。张桐反问:您确定吗,可以自己数一数(说了几句)。接着两人在门口吵起来,引起其他学生围观。
张桐的朋友小林在一旁很害怕,只想拉张桐快点进图书馆,但根本就拉不动。她记得两人陷入“你怎么一直在说”、“我哪有一直说”、“你自己数数”这样的对话循环。到图书馆坐下后,张桐用AI写了一段投诉,发给之前加过微信的后勤部领导,其中写到:“我不是来图书馆受气的。我尊重制度,但不接受被带情绪地对待。”
另外一次投诉是三个月前,张桐参加了一场线上的英语辩论赛。裁判点评她和搭档之后,又夸另一队的男生:“一看就是有脑子的。”张桐脑子一下发热,她当时想: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没脑子喽?当天她就给官方邮箱发了投诉信。
她的搭档陈睿回忆,当时裁判说他们队口才好,但又说另一队“有脑子”,所以对方胜出。他当时认为裁判是为辩手好,“说你没脑子,意思就是让你以后多练一下逻辑”。
但他的确有过不太舒服的感受,又说不出原因。他和姐姐提了这事,姐姐安慰他:要往好的方向看,虽然你没有脑子,但你有口才。陈睿说:噢,原来裁判在夸我?姐姐说:是的,你没听出来吗?陈睿就接受了。
第二天早上,由于未得到回应,张桐追发投诉信,并在小红书帖子里加了裁判姓名和照片。比赛负责人看到帖子后,联系张桐的指导老师。随后指导老师建议张桐,最好先把裁判照片和名字撤下来。张桐照做了。
很快,比赛负责人也与张桐打电话,解释称那是裁判的语言风格。
当张桐要求裁判给她一个澄清时,负责人表示“没有立场要求”裁判这样做,澄清的必要性“没有那么强烈”,并提到未来会重新考虑和这位裁判的合作,“对ta来说已经是最大的一个惩罚力度了”。在张桐提供的电话录音中,负责人劝说她:“申诉的结果已经达成,就算这个老师迫于压力给出了一个澄清......其实可能并不代表什么。”
“我觉得它代表东西很多,”张桐回应,“我感受到伤害,希望得到澄清、道歉,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容易。”
这种受伤的感受在几次投诉中很相似。她感到作为不能蓝牙签到的少数群体没有被平等对待,感到保安对自己发泄情绪,感到被裁判的发言冒犯。
她把与保安的争吵发在小红书上,却收到了让她不愉快的评论:“不是你自己带食物吗,活该”。张桐知道自己有错在先,但她不接受对方的态度。
在辩论上,除了裁判“有脑子”这句话之外,张桐不舒服的还包括,裁判称呼他们为“男孩”“女孩”,而非辩手身份。她觉得裁判更认可男辩手,说“我特别喜欢那个戴领带的男孩”,而对她和另外一队的两名女辩手,却没有夸奖。
其次,裁判指出她的一个论点是错的。但张桐觉得,对方没有解释不同意的原因,只是轻率地予以否定。裁判还纠正了她一个专业名词,后来她查资料发现,自己没有用错。这些都让她感到委屈。
后来裁判给了组委会负责人这样一则澄清:“真是不好意思给组委会添麻烦了。我平时也没有注意到这个。当时也想着是怎么让辩手学习到更多,并没有太注意我语言上的规范,后续我会注意这一些内容,谢谢提醒!”
张桐并不满意:“(裁判澄清说)不好意思给组委会带来麻烦。可是我呢?我的感受呢?”
张桐的挂件
没有被回应的呼喊
两年前,大一下,张桐刚从医学类转专业到英语系,还换了宿舍,那时她和同学、老师的关系都不太亲近。
9月底,大二刚开学后的一次篮球课,轮到她去帮大家拿上课要用的篮球,但她正陪同学在医院。她和体育老师请假,并问能否安排其他同学拿球,老师让她自己找人。
她在课程群里询问,没有人回应。篮球课同学来自不同专业,张桐和她们更不熟悉。她私聊了几个人,有人说自己拿过了,有人上课后才回消息,也有人没回。她还到宿舍楼群寻人帮忙拿球,出价4块5一次,但没人接单。
临近上课,她告诉体育老师没有人能帮她拿球。体育老师说:“那我只能扣分了。”事假扣1分,没拿球扣3分。她和老师争论,最后老师让她不要太以自己为中心。
那段时间,她几次和辅导员请假,对方常常没有回复。这种无回应的对话让她难受,她认为这是辅导员“失职”。她发去一段文字,表达自己的感受,辅导员回她说:“我看到一般会批假,有时候消息覆盖了”,“你别太敏感了”。
这两件事让张桐委屈又愤怒。她给教务处打电话,说要投诉辅导员和体育老师。对方让她过去聊聊。她在教务处办公室里边说边哭,老师安抚她的情绪,又让她去体育部那边聊聊。过去后,她讲着讲着又哭了。体育部老师告诉她:要理解一下,有些老师确实比较严格。
张桐不擅长当面表达自己的感受。一旦察觉到被冒犯的不适,她会变得不安,不知所措。很多时候,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让她不舒服,也没办法指出要点。最终到“对簿公堂”时,委屈只能在眼泪中得以释放。
在老师们面前表露的脆弱,只换来了情绪安抚,而不是事情解决。后来再投诉时,她便尽量线上沟通,并用AI武装自己,她担心自己带有情绪,对方“会不把你当回事”。
在请AI帮忙写的每一封投诉信里,张桐都抑制愤怒,要求AI“客观、理性”,希望文字帮她呈现克制和礼貌。在得到关于图书馆蓝牙签到的答复后,她用ChatGPT回信:“非常感谢学校和图书馆为解决这一问题所做的努力”,“我会尽量配合现有的签到方式”。
张桐大多时候用的是ChatGPT,有时也会用DeepSeek和Gemini,视情况而定。例如,投诉饮用水时拨打12320,这个办法就是问DeepSeek得来的。为什么不是问ChatGPT?她觉得,前者更懂中国国情。
2025年夏天,毕业生们扔掉的东西
张桐也习惯在与AI的对话中验证自己的感受,确认自己的诉求。投诉保安态度问题前,她询问AI:“我希望得到一个道歉?我不知道我的诉求是什么,只是这件事让我很生气。”AI是理解她的:“你不是错在携带食物,而是被无礼对待。”并帮她写了一段投诉。来回修改了几次之后,她问能提出哪些诉求。AI给出建议:道歉、加强培训、希望对方倾听并理解她的感受等。得到张桐认可后,AI将这些诉求补充进文字中。
张桐发了投诉饮水机的帖子后,有人评论“小心被约谈”、“支持但也要保护好自己”。张桐很不舒服,但还是讲不出原因。她问AI,为什么自己感到不舒服。AI说有几个可能的原因:感觉责任被转移;暗示可能面临负面结果;期望被完全支持,而非被提醒风险;感到被误解或不被理解。
她问:我可以怎么呛对方?AI劝她说,理解她想“呛回去”,但不一定是最好的策略,并提供了几个更好的回应。例如,坚持立场型——“我明白你是好意提醒我注意安全,谢谢。但遇到这种事,我实在没办法视而不见”;轻松反问型——“哈哈,我会‘保护好自己’的。不过,难道指出问题本身不是一种‘保护’吗”。
这种让AI帮忙回话的习惯,也延续到更多场景中。她向后勤部领导投诉保安态度后,对方很是热情,回复她,“为学生服务,绝不是一句空话”、“相信我,决不食言”。张桐不知怎么应对,又去问AI,并把回复粘贴到微信中:“老师您说得太好了”、“哈哈,老师太让人安心了”。
2025年的真实大学生活
当一个年轻人更愿意向AI寻求现实困境的解决方案时,她们正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?
6月中,我和张桐约在学校见面。我问她在学校最喜欢去的地方,她笑着说:“我不太喜欢上学,可以说我没有很喜欢去的地方。”不喜欢的原因很简单,没意思。她感慨“上大学就跟上高中一样”。
这是一所医学类大学,不时能看见穿白大褂的学生。见面第一天,张桐向我快步走来,和照片一样的短发、黑框眼镜、娃娃脸,外型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更小一些。要不是那天有体育课,她会穿拖鞋。张桐性格外放,走在路上也会放声大笑,毫不在意旁人;时不时脱口而出一两句完整的英语,朋友圈也是如此。
第二天下午,我跟张桐上了两节英国文学课。应到40人左右,实到29人。很多人没在听,有人在准备两天后的英语考试,有人在玩手机。一名坐在第二排低头看手机的男生甚至全程没放下书包。张桐说自己平时也很少听课,她会做自己的事情,有时给朋友回信,或是看电子书。
2023年11月,进入大二两个月后,张桐提出休学。朋友问她为什么。张桐反问:你上课会干些什么。朋友说:(用手机)打麻将。张桐问:那你为什么不休学?两个人都笑了。
休学后,张桐独自到东南亚旅行、到广州做了两个月的外贸销售。她说,自己谈成过一笔19万的订单,还被一些客户夸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销售员……后来心理咨询师告诉她,她想要的也许是一种对生活的掌控感,而在原本的环境里,她“没办法控制,只能接受”。
张桐大一时的宿舍床位
去年9月,张桐复学,重读大二。她和英国文学课的外教关系比较熟,下课后会一起散步聊天,老师回到公寓楼下,然后她去吃饭、回宿舍。
对张桐来说,宿舍是一个“进去睡个觉,然后就出来”、“不要吵到我休息”的地方。进门后,大家不会互相打招呼。三个室友的微信,张桐设置成“仅聊天”,保持着表面友好关系。其中两人也对张桐“仅聊天”。
在宿舍,张桐喜欢戴耳机做自己的事情,看YouTube、看剧,或是写东西。室友会外放综艺的声音,她们不喜欢戴耳机,说耳朵痛。有时张桐会听到她们在聊天,比谁的腿更粗,她没有加入话题的欲望。
床帘几乎成为大学生的必备品。张桐的三名室友都装有床帘,有一人除了床帘还有桌帘。只有张桐用的是蚊帐。她的一名同班同学说,睡在床帘里,“就像自己的小房间一样”。张桐的辩论搭档陈睿也有床帘,他觉得睡觉是一件非常隐私的事情,不想被别人看到。
陈睿说,他的宿舍大多时候很沉默。他在书桌前学习,三个室友“长在床上”,睡觉、刷视频、打游戏。陈睿对于和他们聊天没有兴趣——大多是政治、战争,说“川宝(特朗普)又干大事”;谈到女性受到家暴,他们称“她本身有错”,“男的才会惩罚她”。
小林是张桐在学校里关系最好的朋友。期末周,她们会一起复习、吃饭。和小林待在一起,她觉得舒服自在。张桐是这样描述她俩如何走近的:她陪小林去看病,小林被疼哭,她也因投诉的烦心事哭了,两人“抱头痛哭”后就成了好朋友。
但张桐清楚她俩不一样。她觉得小林不会和她一起去投诉,并且在一些事情上“聊不起来”,比如,她如果对小林提到“酷儿理论”,要先解释一下这是什么。在她看来,小林更多是倾听的角色。
一直以来,张桐在学校都没找到能与自己真正共鸣的同学。她与大多同学关系淡薄。校友们的微信被她列入一个单独的标签,很多朋友圈对他们“不可见”。
一次英文演讲课,她选定了“性教育的必要性”的主题。准备演讲稿前,她做了调查问卷,包括是否对谈论性而感到羞耻、对性知识的了解来源等20个问题。
她把问卷发到宿舍楼QQ群,结果被学生管理员删除了消息;发到学校二手交易群,却因为发布无关消息被踢出群。最终,她的大部分样本都来自微信朋友圈的校外朋友。
那次演讲,她给每位同学和外教都送了安全套或指套。她记得真正听她讲的人只有几个,后来还有室友把避孕套还给她。但老师很喜欢她的演讲,那门课她最终拿了95分(四次演讲,每次25分)。
对世界是否有一致认知,这种认同感超越了宿舍、班级等传统的物理连结,也影响了她的交友规则和方式。大一暑假,她加入当地一家关注性少数群体的公益机构,担任志愿者至今。在这里,她接受了免费的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课程培训,也找到了自己的小社群。
她们一起举办了《重庆森林》《阿黛尔的生活》等观影会,以及Gap year、休学、性高潮等主题聊天会。这种自由表达的空间让她感到很舒适,因共同话题聚集在一起,彼此间有某种默契。只要没课,张桐喜欢往校外跑,和伙伴见面吃饭。
与张桐接触后,我意识到她身上更复杂的一面。在学校,她渴望与身边人连结,却也有着明确的边界和筛选标准,当两种需求发生矛盾,她往往向内保护自我,划清防线。
但与此同时,她面对我的提问和好奇时,是真诚开放的。她主动问我,要不要去和辅导员聊聊,而这正好是我的计划。在我提出能否和她的室友们聊聊时,她当即答应。而我偶然提及,想和更多同学了解当下的大学生生活时,她恰好在食堂看见两名没那么熟的同班同学,然后带我自如地加入了她们的“饭局”。
2025年6月期末周前,在教学楼走廊背书的学生
在与张桐和几位同学的聊天中,我慢慢接近了大学生们趋向原子化的生活。他们在学校会有“同频的人”,但不一定有最好的朋友。学生会和社团的同学,更像是工作关系。他们还接受着一种被“高中生”化的大学生管理模式,被赋予很多琐碎的任务。
6月底的期末周前,当地一直在下雨。有学生在雨中跑步,张桐说他们是在“乐跑”。每学期50次1.6公里跑步,15次在早晨8点前完成,剩余的在22点前,每天仅限一次。很多学生以骑代跑,接近摄像头时,提前下车,走到下面被“抓拍”。
每周日傍晚5点半要在教室里接受“晚点名”,老师会说些通知和注意事项。有次他们被通知“一定要去”,去了才发现是英语辅导机构的工作人员过来推广留学项目。
竞争从高考延续,伴随着他们升入大学,同学间不太愿意互相帮助。陈睿向别人请教问题时,对方要么拒绝,说“我不会”,要么不想回答,说“你去问老师啊”。他记得,有同学和辅导员反馈过,自己学得有点费力,辅导员问为什么不问其他同学,回答是“室友不愿意帮我”。
有团支书在评选优秀团员时,私下选自己“优秀”,其他人“合格”。有同学看到“国家励志奖学金”的申请通知,没有分享到班上,而是自己悄悄报名,最后班里只有他拿到助学金,还浪费了另一个名额。
晾衣风波
在宿舍里,张桐一直小心翼翼避免矛盾。如果室友在群里提醒她一些小事,她会及时道歉,甚至“下意识地讨好”:天呐不好意思,对不起——并附带“流泪”“委屈”“敲头”“花谢了”等表情。她害怕别人不喜欢自己。但这样的情况多了以后,她觉得委屈,似乎一直在照顾室友的情绪。
前不久,张桐的情绪终于爆发,起因是一次因为晾衣服引起的争吵。
一天早晨,室友A在宿舍群@张桐:“下次晾衣服能不能不要跟我衣服挤在一起晾啊,就不能隔开吗,晾上去的都是湿的,你还挤在一起晾,更何况我晾的是内衣,你是要让我的衣服跟你衣服一起捂干吗,已经好几次了。”
这段话让张桐觉得很不舒服。她觉得对方语气很不好,有指责和命令的意味。
她用AI编辑了一段话,先表达抱歉,称不是故意的,下次会多注意,并解释她不知道对方“希望隔开的距离是那么宽”,而她也不想晾在脏的空调管边上。她还提及,她也很介意A当天挪衣服时,让她的衣服碰到了空调管。
接下来,两人用篇幅较长的文字在群里继续争论。而这场对话中张桐的发言,基本都由AI帮忙完成。以下为节选——
A:“如果你的衣服没有挨我衣服那么近,我根本没必要挪你衣服”,“什么叫我希望隔开的距离是那么宽,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的衣服紧贴着我衣服”。
张桐:“你晾的衣服之间比你的衣服离空调管还要宽”,“你可以做的是,调整一下自己晾晒的位置”,“其次是告诉我,你的间隔要求”,“再一次表达我的歉意”。
A:“麻烦你自己回去看看呢”,“我跟你说的是你晾衣服不要紧贴着别人衣服晾这件事,而不是别人衣服怎么晾的问题”。
张桐:“我在解释你说的你觉得我‘很多次’贴你衣服的原因呀。”
A:“所以你的意思是,你贴我衣服的原因是我造成的”,“我不是来听你解释的”。
张桐:“我觉得我们的情况可能需要导员介入,你觉得呢?”
A:“?”,“不是很简单的事吗”,“为什么到你这,这么难理解”。
一个小时后,张桐在群里发了一段AI对她们聊天记录的分析。尽管AI告诉过张桐,“直接的反驳往往会导致争吵升级”,但它还是帮她写下对A的回应,“你每一句话中流露出的不尊重、逻辑荒谬和攻击性,都让我感到极度不适、被严重冒犯”,“这种命令式的语气......让我觉得......是在被你单方面地训斥和审判”。
很难说,AI在这场争论中的介入,是好事还是坏事。它帮张桐确认了自己的感受,但这种来自AI的共情,也一步步隔绝了两个真实的人类。
AI正在分析室友A的话,并提供可反驳的点
当天张桐联系了辅导员,请求调解。A先到了,辅导员问她:你们诉求是什么。A说:我也不清楚,等她来了你问她。
但张桐也不知道自己的诉求是什么,她只清楚自己不喜欢对方的语气,“不接受有人跟我这样说话”,因为觉得没法继续沟通,才找了辅导员。她告诉我,她需要一个“形式上”的“第三方介入”。
还是在那个会议室。张桐提出,A对她有人身攻击。辅导员问:在哪里。她念出A的原话:“不是很简单的事吗”,“为什么到你这,这么难理解”。辅导员笑出声。
“很失职。”张桐这样评价辅导员的笑。
直到现在,A也不明白张桐的诉求是什么。我问:她要你道歉吗?“没有,而且我为什么要道歉呢?”A觉得这事很小,没必要闹成那样,也表示不知道应该如何和张桐相处,“她说我对她造成了人格侮辱,就很夸大。”
“现在孩子就是不线下沟通,全靠线上去沟通,有时候这个字、这个语气就导致了沟通上的矛盾。”辅导员说。
但张桐和室友已经习惯了在群聊中提醒对方做什么、不要做什么。辅导员在调解时向她们描述的“一起去图书馆”“知道彼此未来计划”的宿舍生活,似乎离她们很遥远了。
张桐的反思
在AI的武装下,线上沟通中,张桐显得理智、强势、毫无犹疑,但实际上,她的内心常常波动。有天她进图书馆,又碰见保安拦下了一个带早餐的女生。女生说上课(在图书馆内)要迟到了,请求保安让她带进去。保安同意了。她开始反思,自己当天可能是有点“aggressive”(有攻击性)了。
6月,我在学校里见到辅导员,她希望我把她的经历转述给张桐,我照做了。张桐得知了辅导员在这些事中的处境——曾被领导施压,但没有按照领导的要求去找她的家长,以及她对张桐的行为感到寒心。当天晚上,张桐独自去了校外骑车,边骑边哭。
她原以为那次与领导的沟通是有效的——她通过正当途径提出诉求,并在社交平台客观理性地措辞,还得到了一次对话机会。但那时她才意识到,“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要求的对话,而假装一个对话”,“没想到最后换来的还是觉得你在惹事”。
她也想不通:我真的伤害到辅导员了吗?同时,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又说:可是好像辅导员无意识伤害我的事情更多,程度也更深一些?她又陷入困惑:她伤害我、我伤害她,这是没有办法类比、抵消的。她想不通:好像我一直都要尝试去理解对方,理解理解理解,可是我呢?
张桐把混乱的思绪写下来,向AI求助,并多次强调:“麻烦你不要迎合我”,“不要哄我”,“不要讨好”。
那天晚上,AI与往常一样,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,告诉她:“你不是在混乱,而是在被撑裂”,“你目睹了系统如何掩盖问题,同时也看到了一个个人在这个系统里被工具化、被伤害”,“你没有做错什么”,“理解是你一直以来的生存策略”,“你正在承担超出个体应承受的责任负荷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