存在性焦虑:当“不存在”的恐惧照进屏幕

发布时间:2025-08-10 07:22  浏览量:2

一、从克尔凯郭尔的“晕眩”到地铁里的低头族
1844年,哥本哈根潮湿的黄昏里,索伦·克尔凯郭尔写下《恐惧的概念》。他把焦虑比作“自由的晕眩”:人站在深渊边缘,意识到自己可以纵身一跃,也可以转身离去,这种可能性的无限性反而让心脏发紧。将近两百年后,同样的晕眩出现在北京地铁4号线晚高峰的车厢里——只不过,深渊被替换成手机屏幕里永无止息的短视频瀑布流。年轻人用拇指向上滑动,每一次刷新都是一次微型的“存在确认”:我还在,我被看见,我被点赞。克尔凯郭尔的“不存在”不再是形而上的虚无,而是算法推荐里那条“暂无新内容”的冷酷提示。

二、“自我”的私有化与外包
当代年轻人对“做自己”的执念,史无前例地强烈。他们拒绝上一代人那种“国家—单位—家庭”层层嵌套的身份模板,转而把“自我”当成一项终身创业项目来经营:健身环、手冲咖啡、飞盘、Citywalk、Gap Year……每一个标签都像在招股书里增添一行“核心竞争力”。然而,当个人叙事被拆解为可消费、可展示、可转发的碎片,“自我”反而被外包给了市场与平台。就像一位B站UP主在视频里自嘲:“我不是在拍Vlog,我是在用Vlog拍一个看起来像是我的人。”存在性焦虑由此产生裂缝:当流量退潮,当点赞声稀疏,那个被精心剪辑的“我”是否仍具有实体?

三、孤独的不可承受之轻
克尔凯郭尔认为,焦虑的另一面是“个体化”——人必须独自面对上帝,无法由他人代信。今天的年轻人却在用“群体性孤独”对抗孤独:微信群“相亲相爱一家人”置顶,微博超话里和同好彻夜打call,Soul上用虚拟头像谈恋爱。社交媒体提供了一种“稀释的共在”:既不必暴露完整的自己,又能享受被簇拥的幻觉。但幻觉终究是幻觉。一位豆瓣用户记录自己注销账号前的心态:“当我发现自己在凌晨三点给陌生人的动态点赞,只为了让对方也回赞我时,我知道这场交易已经失控。”孤独的不可承受之轻,恰恰在于它无法被任何数量的“已读”与“秒回”真正抵消。

四、意义的通货膨胀与稀缺
在父辈的年代,“意义”像粮票一样限量供应:工人阶级的意义是建设祖国,知识分子的意义是启蒙大众。今天,意义被市场化、金融化,甚至NFT化——你可以为一只虚拟猫花费数月工资,也可以把支教经历包装成留学申请的“软背景”。意义的通货膨胀导致年轻人陷入双重困境:一方面,他们害怕“无意义”,于是疯狂囤积体验;另一方面,任何单一体验又迅速贬值,无法支撑长期叙事。于是,存在性焦虑表现为一种“意义投机”:今天信星座,明天读荣格,后天皈依“数字游民”。每一次跳槽都像一次“意义平仓”,每一次分手都像一次“叙事重组”。

五、加速社会中的“暂停”禁忌
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用“倦怠社会”描述当代人的生存境况:功绩主体自我剥削,直到精疲力竭。中国语境下,这种剥削被翻译为“内卷”。在“躺平”被视为消极抵抗的语境里,真正的暂停成为禁忌——Gap Day都要发朋友圈证明“我在蓄力”。存在性焦虑于是被裹挟进一种“竞速的静止”:身体坐在工位,灵魂却在刷“如何30岁退休”。一位互联网大厂的年轻产品经理告诉我:“我最怕的不是被裁员,而是被裁后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生活。”当所有时间都被预支为“未来的资本”,当下本身就成了一种债务。

六、数字幽灵与肉身残响
元宇宙概念退烧后,留下一地数字幽灵:过时的虚拟偶像、废弃的NFT头像、无人维护的线上纪念馆。年轻人逐渐意识到,云端身份并不能替代肉身经验。一位曾沉迷VR社交的95后说:“当我摘下头显,闻到房间里外卖盒的酸臭味,才想起自己三天没出门。”肉身以它的脆弱、沉重、有限,逼迫人直面存在性焦虑的核心:死亡。克尔凯郭尔说,焦虑是“对虚无的同情”,而死亡是最纯粹的虚无。社交媒体上那些“已注销”的账号,像一个个小型死亡预告,提醒着“不存在”并非隐喻。

七、反向逃逸:在“附近”重建连续性
法国人类学家马克·奥热提出“非场所”概念——机场、商场、高速公路,这些空间缺乏历史与关系的沉积。当代年轻人的生活常被“非场所”切割:上午在共享办公空间,中午在连锁咖啡店,晚上回长租公寓。存在性焦虑的解药之一,或许是重新发现“附近”。北京朝阳区的“晓岛”书店、上海徐汇区的“闲下来”合作社、成都玉林路的社区花园……这些微小据点试图在算法统治的世界里重建“连续性”:同一群人可以连续三个月在固定角落读诗、交换二手衣、讨论如何与房东议价。连续性让“自我”不再是孤岛,而是群岛。

八、微小实践:把焦虑熬成糖浆
克尔凯郭尔最终给出的出路是“信仰的飞跃”——对上帝的绝对臣服。今天的年轻人未必需要宗教,却需要某种“微小实践”来转化焦虑。有人把存在性焦虑熬成糖浆:
• 每周三晚关掉所有屏幕,手写一封给十年后自己的信,塞进小区门口的邮筒;
• 用一次性胶片机记录通勤路上同一棵树的四季变化,一年后做成zine在独立书店义卖;
• 加入“无声徒步”小组,十个人在郊区走五公里,全程不许说话,只许听鞋底踩碎枯叶的声音。
这些实践的共同点是:它们无法被量化,无法被点赞,无法被转发。它们只对当事人有效,像一种“反熵仪式”,把散落的自我重新缝补。

九、结语:在深渊边缘跳一支慢舞
克尔凯郭尔说,焦虑是“自由的证据”。今天的年轻人或许可以补充:焦虑也是“活着的证据”。当算法试图把每个人简化为数据点,当“不存在”的威胁不再来自上帝而来自信息过载,抵抗的方式不是否认焦虑,而是与焦虑共舞。
2025年8月10日的深夜,上海外滩的灯火依旧璀璨。一个刚辞职的90后女孩坐在防汛墙边,把存在性焦虑写进备忘录:“我不是要逃离深渊,我只是想学会在深渊边缘跳一支慢舞——不为了被看见,只为了确认自己还有重量。”
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她的手机屏幕,备忘录自动同步到云端。但那一瞬,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——它没有被像素化,没有被压缩,没有被转发。影子只是安静地躺在水泥地上,像一句无声的回应:
“我还在。”